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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8月30日星期日

广州十七中“文革”死难者追记

1966年,我就读于广州市第十七中学,即将高三毕业,参加高考。可是,“文革”的狂_骤起,击碎了我们求学的梦。千年恶魔肆虐中华,也涂炭了一个普通中学。在此后的三年时间里,学校有三位教师的生命被吞噬,有七位学生的生命被夺去。

广州市第十七中学

一、老教师何佩华之死

196661日, 《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发表,学校正式停课。之前大半年内,批判“三家村”等“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已经把火逐渐烧起来了,经历过“解放 后”历次政治运动的人已经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氛。六月初,市委派出的“文化革命工作组”进驻,首先就把几位年轻女教师打成“狐狸帮”,再就公开了“内部掌 握”的一个“四类分子”名单,包括“教导主任”和老教师在内共七位,他们马上被遣送回乡

然后,学校接连多天批斗教师,历数他们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只见被批斗者辩解“这是我向党交心时说的”两年后,我有机会见过教师档案,里面有教师1959年“向党交心运动”时的材料,封面书名“大西瓜”,画着一个剖开的西瓜并散落的西瓜籽,寓意交出红心,剔除杂质。据说当时有个评比,交出的“黑瓜籽”越多,表明你对党越忠诚。结果,教师们入彀了,“大西瓜”一直在档案里躺着,“文革”一到,派上用场。

196688日,就是“十六条”公布的那一天,忽然传来一个消息,五十多岁的语文教师何佩华,早晨在离学校不远的登峰路口铁路上卧轨自杀。据目击者称:他身上带的一个伍分硬币,被火车压成杯口大

没有任何涟漪,当天全校师生被驱赶到市委“报喜”,欢呼“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的公布,两千多师生汇入全城的人的海洋。

至今,我也说不出何老师有何“问题”,并没有大字报针对他,他因何自杀?他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得这样彻底。


二、教导主任庞乘风之死

19684月,教导主任庞乘风被以郑南进为首的学生活活打死。

19666月,“文革工作组”进驻学校,为了“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一下子就把七个“内部掌握”的“四类分子”的名单抛了出来。这其中就有副教导主任庞乘风,随后,他们统统被押送会原籍。

19684月,有两、三位年老的“四类分子”,小心翼翼给“军训团”递交了“申述书”,叙说自己在原籍的艰辛,要求回城,这其中有庞乘风。这件事被部分“红卫兵”知道了,视作“翻案”,在校内刷上“不许庞乘风翻案”的大标语。

一天晚上,以高三级学生郑南进为首的“主义兵”,把庞乘风叫了去。一班人围成一圈,伸手就打,打到半夜见人不成了,急忙从墙头拖过去,扔回家里就跑了。庞乘风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而这个在军训团发现庞乘风“申述书”,并在学校刷上标语的,正是本人。我在《教导主任之死与我》一文中交代此事。

文革时期的广州街头

三、女教师杨爱梅之死

语文教师杨爱梅,是一位官太太,他的丈夫江帆,是“文革”前广州市委统战部副部长。学校曾经通过杨爱梅老师,请来江部长,作“形势报告”,无非是“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敌人一天天烂下去。”之类。

批判“三家村”的时候,杨老师上台发言,义愤填膺的样子,我记得她把“牛鬼蛇神”念成了“牛鬼神蛇”。可是“文革工作组”一进校,就把她们几个谈得来的女教师打成了“狐狸帮”。随着运动深入,江部长被打成“黑手”,收入最凶险的“103队”,在粤北服罪。而杨老师则因为曾有在蒋政权电台当播音员的经历,被打入另册。

196878月 连续四十多天封闭式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杨老师被揪斗。我见到她,丧魂失魄的样子,当初官太太的优越感已经荡然无存。她托我替她从家中捎来粮票,我 找到她留在家中的三个未成年儿女,给办了,我离她家极近。学习班是个恐怖集中营,除了天天揪斗教师,还不时召开“宽严大会”,把“认罪态度差”的人冷然揪 出,直接送到监狱。各校逐渐传来教师自杀的消息。

9月初,学习班结束,杨老师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

一天早上,我听军训团蓝干事说,杨爱梅自杀了,我赶到她家,尸体刚刚运走。蓝干事说,杨爱梅清晨时分自杀,就用一条小绳子吊在房间与阳台之间的窗户上,由于绳子太细,断了,杨爱梅掉了下来,待蓝干事赶到,犹有体温(当年绝无电话,所有联系要靠跑腿)。

真是可怜啊。杨老师与十三岁的女儿睡在一起,半夜爬起来就上吊,她怎么那么狠心!?世界对她,是怎样一种冷酷!她对这个世界,是何等的决绝啊!

文革时期的广州街头

四、物理教师伦毅的两次自杀

物理教师伦毅,在“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上两次自杀,竟然活了下来。

伦老师是带着毒药进学习班的,因为“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是封闭式的,教工根本出不去。在“学习班”进行一段时间之后,伦老师喝下了毒药,被送到医院救治。

抢救过来之后,被直接送回“学习班”,接受批斗,此时多了一个罪名“对抗无产阶级专政”。

一天,全体教工集中开会,伦老师因为体弱,一个人留在临时宿舍内。他竟然找来玻璃片,割开了肚皮,拉出了肠子他再次被送到医院。

历时四十多天的“清理阶级队伍学习班”结束,教工们回到了学校。由于三届小学生升上中学,要对他们进行“阶级教育”,我参加了“阶级斗争教育展览会”的筹备工作。

我带人到了医院,跳上了伦老师的病床,给他拍照。

伦老师闭上双眼,以此表示抗争

批斗老师

五、学生程敬理等五人之死

2001年,我回母校参加校庆筹备会,学校书记指着教学大楼左侧的一块空地说:“这里真奇怪,种什么都不长,只能铺上水泥。”

我对书记说:“书记啊,这里怎么会长呢东西,这下面是个砖基础啊!”

书记说:“什么砖基础?”

我说:“烈士纪念碑啊!”

1967811日,学校有五个红卫兵被打死,死难者一方在此处谋划修筑一个“烈士纪念碑”以事纪念,砖基础砌筑好之后,事情黄了。

19677月,广州武斗全面爆发。

1967811日,学校的“红旗派”听说“中央文革”的代表刚下飞机就被绑架,急欲营救。他们出发前谋划到空军后勤部抢夺武器,结果空手而回。

在回校路上,汽车经过东风路省人委招待所大楼(如今广东大厦)前,遭到伏击,当场死五人,多人受伤。幸得十六岁的司机机警,蹲在方向盘下把车开了出去。

这五个死去的学生是:

程敬理、梁江平、李志林、冯伟军、罗干英。

除了程敬理与我同届,是20岁的高三学生,其余全是初中学生,年纪最大的十七岁。

2005年,我参加小学同学聚会,见到了梁江平姐姐。我问:“‘文革’中你的一个弟弟没了,是吧?”她说:“是啊!他是我最好的弟弟啊,只参加一次活动,就没了”

说者沉痛,听者泫然。

六、学生陈安、林尤侠之死

1968年一月,听说清远县的“造反派”被围攻,广州的“红旗派”就派出人员去支援。1968113日,我校的陈安、林尤侠被打死。

我听军训团的蓝干事说,陈安、林尤侠这天与他人闲来无事,竟然打起主意杀当地农民的狗来吃。被农民发现,围上来用锄头打死。蓝干事到殡仪馆看了,死得很惨,头破额裂,赤身裸体的。

死难者一方在学校操场召开“追悼会”,我们由于是不同的“派别”,紧张戒备,站在远处观看。有位不知是那个派别的学生,在厕所内无意中说了句“轻于鸿毛”,被一路追打,跑了过来,头破血流。

老实说,作为对立的“派别”,那时我为他们的死曾经兴高采烈过。今天,我为这些早萎的同辈人哭泣!

七、结束语

岁月流逝,记忆也会淡忘。

今天,我写下此文,是想让后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这样的生命。即使是我们,也快把他们忘却啦。这个学生死难者的名单,我是打了很多个电话,才搜集齐全的。

在刻意制造的遗忘面前,我们要留住自己的记忆。

因为,人血不是水!!!

来源:《黄花岗》 / 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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