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元月17日，中国研究院在纽约举行第27次研讨会，还原香港铜锣湾书店数名员工相继失联的始末原委并解读其寓含的意义，来自美国纽约、新泽西、康州和麻州的十多位学者、律师、 诗人、作家和媒体工作者，各抒己见。《调查》记者沈峻、高伐林根据录音整理了发言纪要，并经发言者审订校正，全文将发表于《调查》杂志。
张博树（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
刚才几位说到“依法治国”，我倒觉得，现在让阿海出来到电视上露个面，也可以说成体现我党“依法治国”的一个方式：并不是我们抓你，是你自己来自首的；你自首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你原来杀过人，现在良心发现了整个这样的解释，就是在体现“依法治国”：我们并没有乱抓人。
当
然，通过还原事实真相，大家刚才的共同结论是，阿海根本不是什么“自首”，就是被绑架的。为什么要绑架？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要震慑海外这些乱七八糟的声
音。过去这些东西长期存在，党国睁只眼闭只眼；今天是我在主政，绝不允许再这样！我就把你绑了，这个绑，是普京式的，还是其他什么式的，我们一会儿再分
析。但是绑了你，我还要让你上电视台自我亮相，这是习总比普京高明的地方。普京是直接杀了就完了，我现在把你绑了还得让你出来，你出来还得承认是你自己来
的，这就诠释了我党的“依法治国”。所以他两条全做到了，天衣无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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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博树 |
我
与何频在微信中也曾讨论：怎么判断这件事更深的背景？它涉及如何评估当下“一国两制”在香港的状态，它的命运、未来的发展趋势，它与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个具
体事件之间的关系。刚才何频的意思很清楚，他觉得“一国两制”对党国还是必要的，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依然有它的价值：不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还有党国的利
益在里面。这个利益，和1984年与英国签署联合声明、以及1997年回收香港那时候相比，并没有本质上的变化。何频最近的文章也在表达这个观点。在这个问题上，我有一些不同的判断。
“一
国两制”这个东西，经历了一个演变过程。在八十年代中英就香港未来谈判的时候，中国提出“一国两制”的思路，有很特殊的背景，背景就是中国刚刚开始改革开
放，香港作为重要的亚洲金融贸易自由港，对于中国的经济开放有巨大的作用──不仅仅是示范作用，还可以发挥很多实际作用，能促进中国珠三角地区甚至整个内
地的经济发展。所以当时的“一国两制”，从经济上说，体现了北京对香港的期待，对香港重要性的认可，所以才在政治上做出承诺：香港资本主义“50年不变”，承认你这个制度，先这么搞着，因为这样做对中国内地的改革开放有利。我想，当时的参与者，无论是赵紫阳还是背后的邓小平，在这个问题上都是务实的，只要名义上收回香港主权，经济层面保持现状最好。所以才会有1984年中英谈判的成功，才有后来的《基本法》。《基本法》甚至承诺，在香港民主建设方面，若干年之后可以举行基于香港民意的普选。
那是80年代，在那个特殊背景下发生的。
30多年过去了，现在香港本身的地位、对于内地的重要性，已经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我有份材料没带来，大意是说，今天的香港在经济上正在经历长期衰退，在过去的“亚洲四小龙”里，香港的GDP增长是最慢的一个。过去十年中，香港经济增长率只在1％到2％的样子，而韩国、新加坡的增长率都在5～7％。台湾也在衰退，但仍然保持在3％左右。只有香港最低。为什么呢？这有很多原因，首先是香港产业结构的变化。80年代香港的实体经济特别是轻型制造业曾大部分转到内地，刺激了珠三角地区经济的迅猛发展，但是也把香港自己的实体经济削弱了，然后它又没有及时地完成产业结构方面的转型升级，在经济方面逐渐发生问题，越来越疲软。
另一方面，大陆过去这些年经济上也在变化，和香港之间的相互耦合及互动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中国经济起飞有一个从南向北重心移动的过程，珠三角地区在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曾经是中国改革的先锋，但是在90年
代以后，中国经济发展的重心，已经转移到长三角甚至更往北的地方。香港对内地的重要性在下降，内地过去对香港的某种依赖关系，正在发生变化──在某种意义
上说，甚至在倒转：香港的经济反过来要依存内地，越来越依赖内地。不仅仅是因为，内地要供应香港的日常需要，从蔬菜到肉类到其它日用品，而且是因为香港要
找到自身的经济生长点，内地已经是个非常关键的因素，比如旅游业和服务业。这当然是个很复杂的专业问题，我只简单地说这么几句。就是说，香港与中国大陆，
在80年代签署中英联合声明时的状态、制定《基本法》时的状态、确定“一国两制”时的状态，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是一块，说的是经济。
“一国两制”成了“鸡肋”
从
政治上看，这个情况就更明显。当初在签订中英联合声明的时候，邓和赵对于香港以后政治上对中国大陆的影响是怎么估计的，是认为有促进作用呢？还是邓有这个
信心、说我能把你香港变成社会主义呢？还是说你香港有点资本主义我也不在乎，对我们不会有太大影响到底是哪种情况，大家可以分析。但是不管怎样，作为一个
事实，最近30年以来北京越来越把香港在政治上的存在当作某种麻烦。这是因为香港毕竟存在出版自由、言论自由、法治，特别是最近几年，随着拟议中的2017年
普选临近，香港这种民意呼声越来越强烈，典型的就是去年的“雨伞运动”。这些呼声会让北京感到：你香港怎么搞的，一天到晚给我制造麻烦！香港人不接受党国
早就轻车熟路的那套假普选，非要搞有公民提名、政党提名的真普选，当然大大超过了党国可能接受的程度。北京顺理成章地就把今天的香港解读为不但不听话，反
而不断添乱的“麻烦制造者”。
判
断香港问题的一个更大的背景，是这些年来党国的强势崛起。这可不是虚的，无论在内政还是外交方面，党国越来越显得野心勃勃。在这个大的背景之下，我感觉，
习上来以后的三年，对香港问题、台湾问题、民族问题这几块过去被认为是困扰北京的大问题上，总的说，是表现出越来越强硬的姿态。具体到香港，我们会看到习
去年对“雨伞革命”的处理，尽管从形式上、技术上讲，做得很不错，甚至比较高妙（中国研究院讨论过这个话题，记得我当时还表扬过习总），但是从战略上来
看，这个强硬的态势是非常清楚的，决不妥协，绝不给香港的自由化分子留半点缝隙。
还
有一个情况，就是党国大外宣对海内外媒体的操控，这是一个大的战略，已经做了好几年了。所以我宁愿把最近在香港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解读为是这个大的战略过
程中的一部分，总体上是要强力打压海外自由言论，包括严肃书籍，也包括那些政治八卦书。──按理说，像阿海他们出的那些书，我们也都知道是胡编的、靠领导
人绯闻来骗钱，这些书的大量出版，冲击了严肃出版物，降低甚至毒化了华语政治读物的水准和阅读氛围，我也不认为这类书充斥市场是好事。但香港毕竟有自己的
法治系统，如果你认为这些书胡说八道，侵犯了你的名誉权，完全可以走正常的司法途径，起诉他。但他们没这么做，宁愿采取这种方式，绑架你！这很典型：我就
要拿这种方式震慑你！这种国家恐怖主义行为体现的是专制的逻辑，是权力的傲慢，这种行动方式又出于他整体的对海外舆论控制的需要──不仅是打压，而是要逐
渐实现全方位的控制。此次香港绑架，只是落实这个计划的一个步骤而已。这个步骤是不是经过习本人认可了？我们无法证实，我也不认为是最主要的，因为他底下
的人，对习的整体化战略，一定心领神会。
还
是回到那个话题：关于“一国两制”，到了今天，北京是不是会有点“鸡肋”的感觉？你们注意没注意，去年北京的一些学者，例如强世功这样的，对当年《基本
法》的解释和最近几年的事态，都在不断地写文章，都在强调一个意思：香港的治权，是中央政府给你的，中央政府给你多少权，你就有多少权；没有给你的权，你
也休想争取到手！强世功是北大的一个教授，这种胡说八道在国内很多啊！它通过学者的口来讲，但传达的显然就是官方的整体意图。
所以我想，我们今天来解读阿海的事情，要看到有这么一个大的背景，而这个背景意味着，“一国两制”对今天的习中央来讲，他已经不care了。
他不认为这个事有什么了不起，正像刚才有人讲的：普京拿下了克里米亚，从全球来讲是一个重大动作，他拿下就拿下了，美国人也认了，最后也没怎么样。更何况
一个小小的香港。别说在香港我只是抓你几个人，就是宣布终结“一国两制”，也没有什么，香港本来就是中国内政嘛！重要的是，我就用这种方式来抓你，用这个
方式抓，才能起到震慑的作用，香港出版业从此再不敢胡作非为。从这个大的趋势看，未来香港言论环境会更加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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